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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引言】
今天是2020年3月5日,是传奇企业家褚时健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。
2019年3月5日13时20分,褚时健告别人生,英雄落幕。
褚爷爷对我有栽培之恩,历史尘烟,待日后再做回望。但他关于“如何面对人生苦难与委屈”的谆谆教诲,却深深地影响了我,并改变了我的生命态度。
谢谢您。 
我习惯称褚老为褚爷爷,称他的妻子马静芬为马奶奶。2018年我先后四次拜访二老,第一次是初春,90岁的褚爷爷带着我们一行人,检查果园里褚柑的成长,老人家一颗一颗果子找问题,这颗为什么不甜?那颗为什么长得不好看?儿子褚一斌大哥在旁边认认真真地记录、探讨。我当时心里想,“这样的企业家精神,做什么事会不成功呢?”
2018年12月21日,我受邀在玉溪师范学院演讲,讲完后去拜访二老,还嘻嘻哈哈地和马奶奶讲了许多关于褚爷爷的笑话。
我曾在《理想者》栏目中问过褚老:“您如何看待死亡?”褚老回答:“我为国家做的这些事数得出来,这是常人做不到的。做人做到这一点,死而后已”。 
2019年3月5日下午得知褚爷爷去世的消息,惊愕,但也归于平静。本文为2018年底采访二老时所作,是的,人生至此,死而后已;不必悲伤,精神永在。
图说:2018年1月,褚时健、褚一斌父子带领毕啸南参观褚橙庄园
1、回首
褚时健90岁了,妻子马静芬小他5岁。
结婚63年,他们饿过肚子,被打成右派,下放到农场劳作,见证了糖厂的起死回生,打造“红塔山”品牌实现千亿利税,也面对入狱、女儿死亡及家庭的破裂。之后他们在哀牢山上,种橙子至今。
“这并不是一个平常的家庭,几乎每一个人内心都有过巨大的伤痛,而且在很多年里,一家人没有生活在一起。”周桦在《褚时健传》中写道,要求褚家像寻常百姓人家一样有着无忧无虑的快乐,实在是太苛求了。
年轻时候,马静芬没少抱怨,丈夫埋头工作,很少关心家庭。她做手术没到医院陪着,就连生孩子也是一周后就匆匆接回家,孩子们的学业和生活更是几乎没管过。
岁月沿着发丝渗进器官,两人都老了,药片一天不落地吃,脑子不再灵光,腿脚也没那么利索了。人生起起落落,少年夫妻成了老来伴,儿子、外孙女夫妇经营果园,重孙承欢膝下——伤痕在修复,他们也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。
图说:2018年1月,褚时健90岁生日之际将褚橙产业传给儿子。图/东方IC
2、种橙
褚橙已经落果,褚柑正红。哀牢山上,数千亩果树坠着黄澄澄的冰糖橙,层层环环,绵延不断,幽深清澈的南恩河溅起白色水花,远处的云海缥缈,与天交接。
这里是褚橙基地。2002年,因糖尿病等获准保外就医后,褚时健决定种橙。他借款800万元,在租来的千亩山地种下果苗。
那一年,他74岁,妻子马静芬69岁。
“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挂果,他说要四五年以后。”万科集团董事会主席王石曾回忆2003年与褚时健的见面,并感慨他在遭遇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打击后,仍有如此强的生命热情和韧性。
和早些时候捉鱼烤酒、扛枪打仗、建糖厂烟厂一样,褚时健凡事都要“比别人做得好”。深挖山地,寻找水源,请来种植专业人才……他事必躬亲,还翻阅各种书籍,从肥料、疏密度、气候等入手,不断解决橙子的口感和产量问题。
不同的是,他如今去哪里几乎都和老伴一起,就连她的饮食也密切关注着,不时往她碗里夹菜。
近些年来,马静芬也逐渐承担起“主外”角色。这名年轻时候喜欢跳舞唱歌、插花绘画的文艺兵,如今是褚橙庄园董事长、云南褚马昱辉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。
图说:褚时健的妻子马静芬接受《理想者》栏目专访
今年1月初,我曾跟随褚时健夫妇及他们的儿子褚一斌去看果树。两位老人一棵一棵地查看,不断地问:“为什么这颗果子长得比较漂亮”、“这几棵树的距离行不行”……褚一斌认认真真地回答。
父母入狱后,他辗转多地20多年,其间还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,直到2013年从新加坡回到国内,承父业开发上万亩果园。
褚橙创造了每年几千万元的利润,但褚时健仍担心后辈们不能完全地独当一面。他也未雨绸缪地在考虑,近年来当地种植户越来越多,很可能会带来供求关系过剩,从而橙子价格下降,导致亏本。
他想尽力多做一点,帮子孙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看得见的坎。“今年基本上比较好,明年如果再好,那整个情况就安心了,不然还是愁人呢。”
3、创业
许是慕名“糖王”、“烟王”、“橙王”的传奇,直到今天,上门拜访者不断。“有的见面就说,来沾沾你的福气,怎么你沾着哪样哪样就赚钱,到哪里哪里的钱就花不完。”提起赚钱,这名企业家话多了起来。
“我搞过很多企业,大的小的,一两百人的,几千人的,都是先弄清楚规律,然后一个劲头扎下去。我不懂制糖,就去学习,想法用更少的甘蔗,制更高级别的糖,还用剩余的渣料养猪,当时大家没吃的,我们肉都吃不完。”
“人嘛,受打击是经常的,但你自己不能把自己打倒了。我被划为右派那几年,还是该干什么照样干,而且尽全力做好。很多人觉得受冤枉,我就说,无所谓了,计较这些什么用处,生闷气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,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?”
“别人不敢做的,我敢,有时候擦边球打多了一点,差点闯了祸。为了扩大生产,一套80多亿元的现代化设备,没搞清楚政策规定就买了。结果有人去投诉,批我们不合理,幸好上头出面说‘企业出钱国家赚钱’,才解决了。”
“我找的麻烦,多数还值得。我们出钱跟电力公司合作,启动澜沧江电站项目,云南省的税收很快由倒数转正;玉溪到昆明这条路,原来经常出事故,我们就花13亿修路解决,收30年过路费……”
图说:毕啸南专访褚时健、马静芬夫妇。褚时健讲述“创业史”,妻子记笔记。
图说:毕啸南与褚时健一家共进晚餐
85岁的马静芬边听,边认真地做笔记。
尽管年龄大了,记性也不太好,但近年来她反倒养成不断学习的习惯——经常要参加活动、做介绍,生怕哪里说错、记忆不清或者水平太低被嘲笑,“我书读的不多,希望大家多指点,但不要看不起我。”
马静芬感叹,活了大半辈子,才发现以前白活了。到八十多岁,才真正实现了自己的价值。
改变来自于“创业”。刚开始,老头子和儿子都劝她歇着,也对她贴钱让人品尝水果的做法有质疑。但她最终还是做到了,不仅开始盈利,销售公司也有了分红,有时她还会自豪地告诉儿子:你的果子要是不好卖,拿给我卖去。
4、“钻石婚”
提及63年的婚姻,马静芬一脸抱怨:“结婚时就跟他说,以前的家庭没有给我足够温暖,希望他多关爱我。没想到他给的关爱更少,对朋友、同事、外人都好得要命,对喜欢的员工更是宠得不行,就是对我特别严格。”
二人是自由恋爱,马静芬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银行家,家庭条件不差,但母亲改嫁和多子女的家庭环境,让她从小对爱有极度的渴望。而丈夫却满脑子都是工作,对家庭甚少过问。
相处久了,不难发现他们性格上的反差:褚时健直率要强,对于家庭的付出,更多地是赚钱让家人过得更好。马静芬则细腻敏感,她需要生活上的体贴,以及情感上的关心。
“他根本不去注意你因为什么快乐、生气,要是你哭了,他没办法处理,就直接走开,让你自己冷静。”马静芬一一数落,丈夫很少抱孩子们,也几乎不怎么陪着玩,有时自顾自往前走都没发现孩子跟不上……
怨,怨得很,气极的时候,她也想过离家。但丈夫反而说她自私,碰到困难就走。“他想的根本不是我为什么想走,是不是气了,是不是他起了作用?”
图说:褚时健夫妇谈走过的63年婚姻。
琐碎的日子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。“反右”领导褚时健,因工作不力被打成“右派”,下放到农场改造。马静芬没有和其他家庭一样离婚“划清界限”,而是作为“右派老婆”,带着孩子投奔丈夫。
养猪、碾米、带孩子,生活很苦很累,她觉得没什么;即便是年老创业、建褚氏庄园,也没有怕过。对她来说,人生中没什么比那段监狱时光更难捱的了。
“我在监狱里四天没吃没喝,觉得没脸见人,到第五天起来,看看天还是那么蓝,到处都是一样,突然想着,要打起精神来活下去。”马静芬回忆。
女儿去世后,有一段时间听说丈夫会被判死刑,她很伤心,只盼着能见最后一面。褚时健判了刑后,她觉得还有可能出来,他们还有在一起过生活的时日,就一遍遍告诉自己,要好好活着。
这也是褚时健一生的痛。“我这个家庭,遗憾的事很多,女儿也在狱中自杀了。我为了国家公事,家庭都很少过问,两个孩子也很少关照,有些时候想想还是有些(自责)。”他对此不愿聊太多。
5、衰老和死亡
痛苦的伤心的甜蜜的兴奋的事情,眨眼都成为往事,到了连记忆都开始糊涂的年纪,双腿、心脏、大脑都出现问题,90岁的褚时健觉得,这些都无所谓,只是“累倒真是有点累了”。
马静芬的身体状况相对好些。也有人问她,你是直肠癌,担心病情吗?她总是乐观地说,不担心,跟它们(细胞)都商量好了,一起好好过。“13年来,我会暗暗跟它们说话,虽然没回应,但我想它们应该很高兴。最近的一次检查,医生说癌细胞找不到了,只是部分指数偏高,我也没怕。”
衰老与死亡,是他们基本上不去考虑的命题。
褚时健在周桦著的传记中就曾谈到:对于死亡这件事,我已经越来越平静,也越来越忽略它。活着的每一天,把每件事情做好,尽好自己的每一个责任,就不白白过这一生。
马静芬也认为,做人要往好的方面看,不要自己把自己弄老了。“我现在从不想这些,每天就是开开心心的活着,越活越好。”
他们减少了见客频率,时不时去果园看看生长情况,其他时间大都是陪着家人。如今,每年数千万元盈利,两位老人觉得褚橙已经走上正道,只要子孙们做好了,有创新,褚橙事业能代代传承下去。
 图说:褚时健接受《理想者》栏目专访,讲述自己的“创业史”。
回顾一生起起落落,褚时健看得很淡:“很多企业家都不像我,遇到那么多磨难。但人嘛,把事情做好了乐在其中。你要认为苦,那是软弱,人生就是讨厌的。”
褚橙事业到底是什么?
马静芬评价丈夫,“他碰到事情,不管多难,都要把它做到最好,现在种橙子也是这样。我活了这么大,还没见他有什么事情说做不了,投降吧。”
这样的人生态度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:不向命运低头,埋头去做事,不会的就尽力学着去做。
除此之外,马静芬的“经验”还多了一层:过自己。
大半辈子都依附丈夫,她到了晚年才真正独立。“以前总是,你对我好,我就高兴;对我不好,我就又哭又闹。现在是,你对我好,我当然开心;对我不好,我依然能活得开心。”她不无遗憾,如果早想明白这些,可能年轻时就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2018年11月,马静芬来到北京,和联合国原秘书长潘基文共同参加一场活动,对方称赞她“种出世界上最好吃的果子”。此后,我邀请她再次录《理想者》节目,并提了个问题:“下辈子,你会再嫁褚时健吗”?
她答:“一定会的。回头看了看四周,好像也没哪个男人比他更好。我会更尊重他,但不再是褚马氏,而是马静芬。”
话题: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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